《聆聽疼痛》譯序:受苦與聆聽

聆聽疼痛

本書榮獲:博客來2014年8月選書博客來2014年度百大選書

作為一個臨床心理工作者,我深知聆聽的困難。

有些人對於心理治療不瞭解,以平常的「聊天」來想像晤談室中的談話,不免覺得「聽人說話」還能謀生,真是個輕鬆的好差事。的確,對於臨床心理工作者而言,「聽人說話」是最基本的訓練,同時也是最核心的工作;然而,以「聊天」來想像心理治療中的談話,除了是對心理治療的誤解,也是對「聆聽」在苦難療癒過程中的根本性,沒有足夠清楚的認識。

我們平常與人聊天,往往「說」多過於「聽」,即使說,也不往心裡去,多屬於「閒談」,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,聊聊明星八卦,談談別人家的閒事,不太會觸及自己真正的狀態。況且,「說多過於聽」只是其一,真正的問題還是在於聽的方式。我們平常聽人說話,總是「繞著自己打轉」:別人說的話引起我們興趣了,我們就豎起耳朵聽,甚至還急著插話;別人說的事情讓我們想起自己的類似經驗,我們就覺得心有戚戚焉,以為「懂得」對方的處境。然而仔細想想,我們自以為是的「懂得」,其實取決於對方的經驗與我們相似的程度。換句話說,在聽人說話時,我們總是以「自己」為尺度來丈量別人的經驗;與自己的經驗相似的,我們就「懂得」,與自己的經驗相去太遠的,我們就覺得「不懂」,甚至覺得荒謬不合理。平常的聊天或許不打緊,但如果對方正在經受著身心的痛楚,這種「以我為準」的聽話方式,往往會讓受苦者在既有的苦痛之外,還得感受某種「不被看見」的煎熬。

真正的聆聽——聽到對方的獨特性,而不是相似性——是困難的,特別是面對正在受苦的人。快樂有一種外向的特性,可以發散生命的歡愉,傳染給身旁的人。痛苦就不一樣了,不管是身體的疼痛還是心理的傷痛,都是內向、深切屬於自己的。因此,一個受苦的人,他的存在就像是黑洞、一個內向的漩渦,不僅自己身陷幽暗,也讓周遭的人感受到一種惘惘的威脅,怕被捲入其中。因此,在受苦的人身邊,單單陪伴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雖然對方的痛苦召喚著我們必須有所作為,但我們不僅必須面對自己的無力感(他/她到底是怎麼了?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/她覺得好過一點?),也必須面對眼前可能將我們捲入其中的未知黑暗(他/她接下來會怎麼樣?我可以這樣陪他/她多久?)。

受苦經驗的內向性和屬己性——這痛苦是我的,除了我自己,沒有人能夠代為領受——讓受苦者從原本「活在世界裡」的投入狀態,轉而遁入一個旁人無從參與的內在荒原。身旁的人或許近在咫尺,但對受苦者來說,那是隔著高牆的兩個世界。因此,面對眼前受苦的人,聆聽的最根本意涵或許並不在於他/她說了什麼,或是我們聽到了什麼,而是一種堅持不放棄的面容相對(我在這裡,我看見你/妳了,我願意聽你/妳說話)。

這種在苦難之前「堅持不放棄的面容相對」,是聆聽受苦者話語的倫理基礎,也應當是各種醫療作為的本心,然而令人不禁嘆息的是,它卻屬於現代醫學中正在快速失落的人文精神。西方醫學在當代所取得的快速進展,與技術性思維的主導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。藉由把研究與臨床工作的焦點,從無法明確界定的照護工作(care),轉移到可以明確觀察、測量、界定的疾病及其治療(cure),西方醫學得以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,成為一個綿密結合產官學網路的龐大體系。不僅如此,近幾十年來以管理思維為主導的醫療體系改造,更是讓各種成效指標成為左右臨床醫療判斷及作為的重要依據。在目前普遍由技術思維與管理思維主導的醫療現場,病人的「人」弔詭地成了配角,而「病」反而竄升為主角。更讓人擔憂的是,這種反客為主的醫療思維,也逐漸左右了一般人在面對病痛時(不管是自己還是他人的病痛)的思維與態度。

大衛・畢羅醫師對「疼痛」的重新思考,一方面當然是個人際遇,但從某個角度來看,它也是現代醫學在走入極端之後的深刻反省。作為一個科班出身的醫師,「疼痛」雖然原本就是他關切的議題,但也就僅止於此,沒有更多的體認與思考。然而,在他三十一歲完成住院醫師訓練的那一年,他卻得到一種罕見的血液疾病,只有透過骨髓移植才能延續生命。他原本還打算趁機進行客觀研究,但治療過程中的錐心之痛卻讓他不得不放下如此天真的設想。不過,在疼痛造就的孤絕無言中,他也深刻地體會到,把「疼痛」視為單純的生理現象,是現代醫學對「疼痛」這個人類普遍經驗的錯誤認識。這麼偏狹的視野,讓當代醫學看不見、因此也漠視位於疼痛經驗核心的倫理面向,以為只要止痛劑就可以處理、緩解疼痛的苦楚。

從醫師成為病人的意外之旅,讓大衛・畢羅醫師得以親身經歷疼痛所造就的倫理危機,而他對文學的喜好與造詣,更讓他對語言如何得以寬慰疼痛之苦,有極為精闢的認識與闡述。疼痛為什麼需要聆聽?首先,聆聽意味著有人看見了受苦者,而且在疼痛豎起的高牆之前堅持不放棄,正如前述,聆聽是一種對倫理危機的回應。然而更重要的是,聆聽是一種邀請,語言的邀請,邀請受苦者把原本難以表述、無言的痛苦,藉由文字的創造力量,化為可感、鮮活的隱喻。而且最奇妙的是,由於語言的公共性,它所造化生成的隱喻世界,讓原本私人的疼痛經驗,有了與他人交流的可能性:疼痛所造就的人我隔閡,就在疼痛語言的創生與聆聽中被超越了。

藉由以上的序言,我希望讀者能夠理解《聆聽疼痛》一書的可貴。在實証醫學當道的今日,大衛・畢羅醫師對疼痛經驗的倫理性及語言的關注,可以說是一種人文精神的回歸,讓疼痛不再被狹隘地視為生理現象,而是還原到人的受苦經驗,以及在苦難中被他人療癒(而非治癒)的可能。這與近十年來醫學界重新關注「醫療人文」(medical humanities)的努力不謀而合。對我來說,翻譯這本書是一個苦樂參半的經驗。苦的部分是翻譯語言的掌握,這本書引用了大量的文學作品,不管是詩還是小說,在翻譯上都必須精確掌握語言的轉譯,才能夠把原文的韻味傳遞給讀者。樂的部分則是在翻譯過程中所帶來的思維啟發,以及讀者可能藉由閱讀本書所獲得的收獲。感謝木馬文化願意出版這本難能可貴的好書,翻譯已成,僅把此書獻給所有在疼痛中受苦的人。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