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當我們撞上冰山─罹癌家屬的陪病手記》推薦序:透徹生命的靈光

Iceberg - A Memoir本書榮獲:博客來2015年4月選書TAAZE讀冊生活2015年4月選讀

讀完最後一行文字,放下書稿的那一刻,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,心裡只有一個念頭:「這本書,到底是怎麼完成的?」 這是一本很難、很難寫就的書。 《當我們撞上冰山─罹癌家屬的陪病手記》這本書,記錄了作者瑪莉安‧考特斯(Marion Coutts)陪伴罹患末期腦瘤的先生走向死亡的最後時光。作為一個曾經陪著伴侶走向死亡的人,我知道書寫那段經歷的困難。因為書寫意味著回憶,意味著重訪許多不堪、許多挫敗、許多混亂、許多眼淚,許多即使再深刻也不願意重新經驗的場景。沒有過人的勇氣和意願,成就不了如此挑戰自己的一本書。 這本書的另一個難,在於文字裡所閃現的靈光。那樣的靈光,無法來自事過境遷後的回憶,或來自天馬行空的想像;它是人在被迫直視生命,幾乎要滲出血來的極度凝視中,才會閃現的透徹。例如,面對伴侶即將死亡,恐懼就是一切嗎?瑪莉安告訴我們,「人無法恐懼太久。恐懼是巔峰,不是一片高地。……接下來必然有其他東西,或是較輕的恐懼,或者是令人難以想像、更駭人的驚愕。我不知道浪巔過後,退潮的恐懼叫什麼,那不叫釋然或抒減,而是五味雜陳,既瞭解已發生的事,也明白往後可能會有的狀況。這是震驚加長期抗戰,再加上理解的紮實感受。」 類似的靈光,只會在陪病的過程中,貼著生命經驗的推演而閃現,如果沒有記錄下來,恐怕是稍縱即逝,難以復現。令人驚訝的是,這些透徹、直視生命的語言,在這本書中俯拾皆是。這意味著,這本書,或至少許多文字段落,是瑪莉安在日子過得像陀螺打轉般的陪病期間寫下的。因此,為本書拉開序幕的這一段話「一部關於未來的書,須寫於事前,以後我不會有力氣說話了,所以現在就寫」並不是虛言,而是相當接近事實的陳述。 問題是,為了照顧病夫幼子,瑪莉安連自己的藝術創作都暫時擱置了,為什麼還要寫?這樣的寫作是為了誰? 我不禁想起另外一個在陪病期間寫作的例子,日本科幻小說家眉村卓。他在得知妻子罹患末期大腸癌,剩不到一年壽命時,原本深覺無力,但在聽到醫師鼓勵妻子的話語後(笑可以增強免疫系統,進而對抗癌症),決定每天為妻子創作一篇讓她發笑的短篇故事。他就這麼奮力寫著,寫了將近五年,總共1778個故事。 眉村卓每日的寫作,是基於一個單純到令人心疼的信念:「讓妻子發笑可以延長她的生命」。不過彷彿老天疼憨人,他的妻子也奇蹟似地多活了好幾年。他這麼奮力寫作的初衷,當然是因為愛,這毫無疑問;不過基於他的故事所改編的電影,卻把他與妻子之間的這段經歷,處理成畫面唯美的純愛電影,這就可惜了。真實生活裡的愛,很難是「純愛」,受到病痛考驗的愛,因為有太多的拉扯,更是如此。把病痛當成謳歌純愛的背景,反而會看不到愛的真正力道,讓愛顯得太不真實,有種曝光過度的蒼白。 瑪莉安在陪病期間的寫作,沒有這種純愛的神話光暈。她在2015年2月倫敦政經學院的一場演講中,被主持人問到寫作這本書的緣由。瑪莉安說,她在先生的病中開始寫作,不是為了任何人,更不是為了寫書,而單純是為了自己。她寫,不是為了跟現實討價還價(眉村卓的例子),而是因為現實太過衝擊,事情變動得太快,世界變得太混亂,她只有在夜深人靜、稍能喘息時,開始寫下些什麼,才能把宛如流沙般的現實給固定下來,藉以理解這一整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。 她在陪病期間所寫下來的這些文字,因此閃現著特別的靈光。它們和寫於事後的文字不同,發散出來的並不是懷舊的光暈,而是一種即時性的、由生命經驗的當下性所透析出來的特別光澤。那樣的光澤,或許就像珍珠吧,是人在苦難中為了理解自身的處境,被逼生出來的明白。 書,是後來才出現的想法。瑪莉安為了陪病,暫時放下了藝術家的工作,但是藝術家的直覺並沒有離她而去。這些文字慢慢累積,到了某個時間點,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。它們就像大衛像召喚著米開朗基羅,召喚著她身為藝術家的感性,召喚著「作品」的出現與成形。 她在陪病的夜裡所寫下的文字,原本只為了照亮自己的困境,卻因為從無到有接生了語言,對其他人也產生了特殊的意義。如果說,這些原本私人的文字,在點滴的累積過程中逐漸有了成為作品的渴望,那麼,讓接觸到它們的讀者,得以從中感受到那個蘊生它們的世界,到底是什麼樣的質地,有著什麼樣的光景,將會是把它們公諸於世的重要意義。當然,對於瑪莉安來說,這也是一個藝術上的挑戰:該如何把這一顆顆透著特別光澤的珍珠,在不破壞色澤的情況下,編排成一個動人、而且具有整體性的作品? 面對這樣的挑戰,瑪莉安‧考特斯交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讚嘆的作品。有過類似經驗的人,閱讀《當我們撞上冰山》會是一個特別的邀請,你會在瑪莉安透徹的文字裡,找到當時在忙亂中,可能隱約有過、或未曾出現過的明白。沒有類似經驗的人,閱讀此書會是一趟難能可貴的旅程,因為走過的人,多數選擇了沈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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