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好走:臨終時刻的心靈轉化》譯序:百分之兩百的愛

Print我們最深的恐懼並不是我們自己不夠好。
我們最深的恐懼是我們自己擁有無可測度的力量。
我們害怕的不是自己的黑暗,而是自己的光亮。
……
我們的出生,是為了彰顯內在於我們之中的上主榮光。
這榮光,不特屬於少數人,而是屬於我們每一個人。
當我們讓自己發光發亮,在無意之中也允許了其他人的起而效行。
當我們從自己的恐懼中解脫,我們的存在自然也會解放其他的人。

~摘錄自前南非總統曼德拉的就職演說

 

這本書和我有很特殊的緣分。最初接下這份翻譯工作,是在我負笈出國前的空檔時間。當時,我剛和余德慧老師的研究小組一起認真地研讀過這本書,在余老師的引薦下,就厚顏地接了這份翻譯工作。接手之後才知道,翻譯這本書比想像中還要難上許多,作者的旁徵博引,更是加添了翻譯的難度。我的工作速度緩慢,沒有如期把翻譯完成,只能很抱歉地請出版社另覓譯者。

接下來的幾年,這本書幾乎是被我拋諸腦後了,偶而,我會逛逛心靈工坊的網頁,看看這本我沒能完成的書,是不是找到了合適的人接手而有了新生命。不過幾年下來,一直都沒能看到這本書的問世,讓我每每見著心靈工坊的伙伴們,都要內心愧疚,以為是我的不負責任,讓出版社蒙受損失。

不過,這本書終究還是又回到了我手上。只不過,滄海桑田,這次它沈甸甸的,召喚著我用生命經驗來重新進入它的世界。我埋首在一字一句的校訂工作裡,讓文字療癒失親的悲傷。我慢慢知道,這本書的困難不在於文字,雖然書中的名相之多足以讓人望之卻步,越過文字的障礙之後,接著的才是真正的挑戰:要怎麼克服對死亡的排斥和恐懼,傾聽這個從生命的邊緣傳來的福音?

在某個深層的意義上,是我的妻子廖歷慎用她的生命,一步一步地帶著我越過了這個障礙。

二〇〇六年暑假,我完成了博士班的課業修習,欣喜地帶著妻子和小孩回台灣度假,一方面蒐集撰寫博士論文的資料,一方面尋覓合適的實習地點。回台灣之前,妻子發現乳房有小腫塊,抱小孩時碰到會痛,於是趁著人在台灣,就近在花蓮慈濟醫院進行檢查。我們都沒有想到,這次的檢查結果就像是鐵道的轉撤器,「喀」一下就將我們帶入計畫之外的人生軌道。

妻子得的是乳癌,手術後的影像檢查發現已經轉移到肝臟。我記得幫歷慎操刀、篤信天主的陳華宗醫師,在診間表情認真地對我說:「百分之兩百的愛!」現在想起來,當時讓我覺得詫異卻又溫暖的這句話,似乎是妻子從術後到辭世前的生命寫照。她在美國接受了兩年的化學治療,在那段期間,她成了整個癌症中心最受歡迎的病人。她的英文程度不佳,說起話來零零落落,神奇的是,她卻可以跨過語言障礙,和每週一起治療的病友、照顧她的護士、醫師和研究助理都成了好朋友。只有很少數的時間,她會要求我幫忙翻譯,在大多數的時間裡,她憑藉的是由衷的真心和熱情。她的「破」英文能夠與人深交的程度,每每讓我自嘆不如。也是因為妻子,我才知道真的會有醫師因為病人的治療見效,而擺手扭臀、快樂地跳舞。

我們在二〇〇八年舉家遷回花蓮,我在慈濟醫院的精神醫學部實習,妻子在醫院的五東門診繼續化療。回到她熟悉的環境,妻子變得更積極了。在美國兩年的化療經驗,讓她覺得台灣的癌症病人太愁苦、太封閉,誰說癌症病人就要等死,就要放棄快樂?她很快就和癌症關懷小組的靜芝師姐和小玲師姐熱絡起來,以病人的身份,跟著兩位情同姊妹的慈濟師姐,在高瑞和醫師的默默支持下,把一度封閉自己,甚至放棄自己的病人,都變成了一起看海、一起野餐、一起唱卡拉OK的「同學」。妻子從病後就特別注意飲食,她也常常把心得與人分享,某次為了說服病友櫻花和她的家人,每天打一杯蔬果汁來喝並不困難,她不僅準備了蔬果材料,連果汁機都一併送到家中,親自操作示範。妻子後來改為服用化療藥片,不需要到門診注射治療,一些「同學」們紛紛向護理站反應,沒有她這位被暱稱為「天使」的人在那兒聊天說笑,化療的時間變得好漫長。

今年三月底的斷層掃瞄,顯示出妻子體內的癌細胞猖狂蔓延。四月因為長期化療作嘔,胃液蝕破食道,在廁所大量吐血,之後她的病情就急轉直下。妻子慢慢從病友們的「班長」這個位置退了下來,不多久也從操持家務的「家庭主婦」這個位置退了下來,她的肚子慢慢開始鼓大,漸漸不良於行。她的活動範圍愈來愈小,見面的人也愈來愈少。如果只看到肉體的消損,這整個病情轉遽的過程絕對是個殘酷的悲劇。然而,即便在這樣不堪的時刻,妻子也是平靜以對,甚至反過來安慰我:「看到我這樣,你會害怕嗎?不要害怕,親愛的,因為生命就是這樣,有來,有去。」而她當初百分之兩百散發出去的愛,在我覺得生命最困頓的時刻,也兩倍、十倍的回過來照顧我們一家人。雖然妻子的肉體生命是在衰敗,但是她肉體之外的存在向度卻是更為強烈地發光發亮。看著在我眼前不斷成熟結果的美妙因緣,我不但心懷感激,也因此生出強烈的信心,不畏懼地與她相伴前行。我深切地體認到,妻子一生對人真誠熱情,在罹患癌症之後更是不吝付出,她的廣結善緣自會讓她往生善趣,而我只要歡喜悅納這些美妙因緣,讓它們都成為護持的力量,生命自然會完成它該當完成之事。

妻子過世後,我一直沒有夢到她,直到我把整本書校訂完成的那天晚上,她才翩然入夢。我清晰地看見她在沐浴著金色光芒的陽台上對著我微笑。她穿的T恤,是我們為了紀念最遠的一趟開車旅行,在終點城市的觀光小舖裡所買的紀念品。我在校訂工作的最後,為了全書的最後一段話該如何譯好煞是費神,這個夢似乎是對這段話的回應,因此我在這裡把陪伴妻子臨終的經驗與讀者分享。

最後,希望我用淚水和生命經驗熨燙過的文字,可以讓讀者在閱讀時減少一點文字的障礙。同時,我也特別感謝翻譯本書多數章節的廖婉如小姐,以及執行編輯周旻君小姐,沒有前者的流暢譯筆和後者的仔細堅持,本書無法在幾番波折後仍得以順利問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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